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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TR/The Hobbit同人】Lilium(TL)

全文已完结。


  又是那段熟悉的钢琴声。

  半梦半醒的间隙里,瑟兰迪尔恍惚地确认着。每到这个时候,人的脑袋是最混沌的,埋在脑皮层最深处的意识会被掏出来,不论是妄想还是幻觉都会渗进理智内部。

  像蛀虫蚀空原木,从内部开始腐朽。

  意识丝线般渐渐织就雾锦,薄若蝉翼气若游丝地飘浮着,像一层细纱蒙住了脑际,以致现实迫近时也变得恍惚朦胧,影影绰绰。

  钢琴声还在继续,瑟兰迪尔的脑子里如同长了一双嘴,鹦鹉学舌地跟着哼唱。但他记不得这曲调的名讳,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跟着乐音,像紧随长辈身后笨拙学步的孩童,不需要费神,也不需要费脑。

  几乎可以算作本能。

  从意识的雾霭里挣扎出一双飞舞的手,它白得就像始终封闭在蚌壳里的珍珠。但它确实——确确实实地存在于瑟兰迪尔的记忆里,鲜明得伸手就能触碰。瑟兰迪尔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但出于未知原因——或是他无心去思考原因——他仍使自己保持在混沌的苏醒和清明的睡梦里。

  那双手——是的,那双手。它比游移的意识还难捕捉些,但它确实在那里,飞舞着,跳动着,用优雅持重的姿态诱惑人。它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在幽暗与圣洁的临界色上,让这两者水乳交融,奏出不可思议的乐声。

  瑟兰迪尔的知觉忽然变了,仿佛那双手轻柔起落时已经不再抚触着琴键,而是带着同样的韵律滑进他的发丝间,用他的发奏出另一曲音乐。

  乐音的终止符是那个轻轻落在他额前的一个吻,它把现实的声色不由分说地灌进来。瑟兰迪尔感觉到身体发肤的重量,眼皮沉沉地坠在瞳孔上,他怀疑睁开眼之后是否能如往常一般清晰视物。

  “早安……”

  这声音堪堪透进耳廓时,瑟兰迪尔猛地弹起来,身体危险地前倾,伸开的双手似乎要把那声音牢牢抓紧似的——他的手指猝然刺进掌心,除了疼痛他什么也没有握住。

  “这真是十足的失态啊,对于国王陛下来说。”

  瑟兰迪尔警觉地看向声音的来处,高大身影半倚在敞开的窗边,熟悉的面孔对他摆出合宜的微笑。

  “教皇阁下。”瑟兰迪尔皱眉,“您是否意识到擅自进入国王的卧室亦是不合礼法的失态?”

  戴着银色额饰的黑发教皇拢了拢洁白的宽袖,他的笑容像面对着虔诚狂热的教徒,笃定自己占据高处。

  “我的朋友,你忘记了今天有盛大的典礼,需要我们共同出席?”

  “这并不是你不经允许便出现在我卧房里的理由。”瑟兰迪尔的手伸向床边的摇铃,想唤来按例守在门口的侍从。教皇状似随意地抬了抬手,摇铃便腾空飞到他伸开的掌心里,被他一把抓住。

  “Thranduil,我的朋友。”教皇微笑着捏紧精巧的摇铃,“我只是想和老朋友在履行职责的间隙共度一段悠闲的时光,你的日程排得太满,实在让人遗憾。”

  “我以为你穿上那件愚蠢的法衣之后,每时每刻都在积极地履行你的职责。”瑟兰迪尔很难使自己的话不带嘲讽,“教皇Elrond阁下。”

  “啊,啊。”埃尔隆德竖起双手,摆出理解又遗憾的表情,“你还在生我的气,Thranduil。Legolas毕竟是Mirkwood王国的继承人,也是你唯一的孩子。但是,上帝在上,神赐予我们的职责要求我们保护的这块土地始终纯净。”

  “始终纯净?”瑟兰迪尔重复,“那我也该被你那神圣的手拧送上绞架,让火焰把我罪恶的身躯烧得像黎明一样干净。”

  “我的朋友,告诉我是悲伤致使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教皇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那个铃铛,意味深长地说,“堕落的撒旦引诱了我们的王子殿下,而敬爱着上帝的国王做了一切努力带他离开通往地狱的道路,他却依然执迷不悟……如何会是你的错呢。”

  瑟兰迪尔猛然抬头,那一刻他的眼里如火焰般激烈地涌着光。

  埃尔隆德把摇铃抛掷给他,铃舌撞击出微弱却足够清脆的声音,房门被闻声响应的侍从试探性地叩了几下,端着盥洗的用具推门而入。看到教皇迎面走来,侍从连忙垂首屈膝,直到埃尔隆德走出卧室才敢抬起头来。

  瑟兰迪尔洗漱完毕披上深紫色的外袍,细腻的面料上用精致的银线绣着枝桠与绿叶交错共生的纹路。这是王国的象征。他静立在穿衣镜前,一动不动地让侍从替他系上繁复礼服的最后一条系带。“你。”他忽然说。

  “是的,陛下?”

  “Galion是否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没有权力踏进国王的卧室?”

  侍从立刻跪倒请求他的宽恕:“我的陛下,我确实如实对教皇大人说明了您的命令,但是……”

  瑟兰迪尔比了一个利落的手势示意他住口:“我对‘但是’之后的话不感兴趣。你违背了我的命令。”

  侍从把头埋在双掌之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瑟兰迪尔在镜中触到侍立在门边的总管侍卫的目光,扬了扬脸,后者会意地快步走进国王的卧房,将跪在地上的侍从带走。

  他将再也不会出现在国王的身边,除非他足够明智地知晓国王和教皇在一年前陡然剑拔弩张的关系。

 

  从遥远的北方贡多林国度抵达密林王国的客人,有着不能怠慢的尊贵身份。这位身着纯白色礼服的贵客在仪态万方地度过了盛大的典礼之后,立在瑟兰迪尔和埃尔隆德面前时,仍然有着令人惊叹的优雅和端庄模样。这位只有十六岁的少女将戴着齐腕白手套的纤手交叠在紧束的软碧腰带上,平视前方的视线有着自幼便训练有素的高贵从容,嘴角略微翘起的弧度也精确得像经过专业计算,要如何笑得自矜身份又不失妩媚。

  简而言之,这是位真正的公主。从母体中脱离被抱在臂弯里的时候,就注定要成为一名高贵的公主,这像她的使命。即便她的哭声和千万个初诞的婴孩并无差别,但她的身份已经与众不同。

  而这位年仅十六岁的贡多林公主,毫无疑问,将她的天职做到了极致。

  “Aredhel。”教皇亲切地喊她的教名,“上次见你,还是十年前的事情。时间真是个爱玩弄我们的东西,瞧瞧你,已经是个真正的公主了。”

  “正是如此,Elrond大人。”贡多林的艾瑞蒂尔公主礼貌地颔首,她的金发上祖母绿的发饰闪闪发亮。“但愿我不会辜负父王的教诲,我的行为不会为家族的荣耀蒙羞。”

  “上帝啊,Aredhel——不,Aredhel殿下。”埃尔隆德微笑,“您来到Mirkwood王国,勇敢地履行那个原本会化为尴尬隔阂的婚约,这本身就是令人骄傲的仪态。王国将永远铭记您高贵的牺牲,贡多林最美丽的白公主。”

  “我从未觉得履行与Legolas殿下的婚约是惨烈的牺牲,”艾瑞蒂尔顿了顿,她的手抚上自己心口的位置,娴雅的声音只在此刻流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感情。“是的,即便有那样的丑闻发生在Legolas殿下身上……我依然为与殿下的婚约感到无比的幸福和骄傲。Elrond大人,”

  她的嘴角露出几乎能被称作甜蜜的微笑。她不再是高贵端庄的公主殿下,而是一个陷在恋爱的光辉里,因为满溢的幸福而心醉神迷的少女。

  “即便Legolas殿下已经不在人世,我对他的爱意和忠诚,此生此世不会有半点改变。”

  “上帝赐予了您怎样一颗宽容而伟大的心灵,Aredhel殿下。”埃尔隆德感叹道,“如果Legolas能够听到您的誓言,也许能将他从罪恶的泥淖中解救出来——您对身为未亡人的孤苦和凄清甘之如饴,但在如我一般的旁观者眼中,世间再无比这更残酷的凌迟。”

  艾瑞蒂尔的视线清亮地一扬,“您似乎话中有话。”

  “请原谅我徇私的念头。您答应这桩名存实亡的婚约已经是对您,对Gondolin国度极其严重的不公,这婚约的破碎皆源于Mirkwood王国王子殿下的愚行。作为微薄的,我们唯一能做到的补偿,我们愿意重新缔结一个婚约,用王后的桂冠表达我们最深切的歉意和忏悔。”

  这番漂亮的话语在贡多林白公主的身上并没有收到埃尔隆德预期的效果。

  “您的意思是,我婚约的对象不再是Legolas殿下,而是Thranduil陛下吗?”艾瑞蒂尔望了始终不曾开口的瑟兰迪尔一眼,笑意慢慢地盈满了双眼,像一层层涌起的海浪。她牵起裙摆轻盈地躬身,“我感谢您的好意,但这世上没有比身为Legolas殿下的妻子更高贵美好的桂冠。”

  “你还很年轻,Aredhel。”埃尔隆德不再使用敬语,而是如长辈般温和地规劝。“你和Legolas自幼相识的情分确实为这婚约打下了坚牢的基础,但你的情感总有一天会变得成熟,你会慢慢走出与Legolas共有的回忆,你会向前展望。回忆不该绊住你的脚步,阻止你往更远的地方行走。”

  “请原谅,Elrond大人。我知道您的心意。”艾瑞蒂尔平静地微笑着,像风吹弯芦苇,却无法阻止它回复原样。“这番话,在我执意履行婚约之前,我的双亲早已如此规劝。倘若我赞同您的好意,我便不会选择这段婚姻。我今天是怀着身为Legolas殿下妻子的觉悟而来,站在这里,面对您,还有我丈夫的父亲。”

  “再者,”她凝视瑟兰迪尔的面孔,慢慢地说,“我无意玷辱Thranduil陛下对已故王后的挚爱与怀念。如果Legolas殿下得知,他也不会允许我如此傲慢僭越地插足。”

  教皇的浓眉有明显的起伏,他仿佛是不意公主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会面在并不轻松的氛围中结束后,瑟兰迪尔亲自领着艾瑞蒂尔前往今后她在宫中常住的房间。她合乎礼仪地道谢,像舞台上妆容精致的演员,一言一行都经过反复的推敲演练。

  瑟兰迪尔离开之前还是把犹豫了很久的话告诉她:“教皇阁下的话,请您不必放在心上。”

  白公主有半秒钟的诧异,但很快,她露出了然的笑意:“您不必在意,我知道这不是您的想法,只是Elrond大人的自作主张。”

  “你看得出来?”瑟兰迪尔没有用敬语。

  “您从头到尾不曾说过一句话,我想是教皇大人的话让您觉得不舒服。”艾瑞蒂尔笑了,这回终于有些她幼时的模样,机灵又狡黠。还有瑟兰迪尔不愿去深究的原因——她的笑容和他已经不在这世上的儿子惊人的相似。

  她说:“Legolas生前告诉过我,您生气的时候不会大发雷霆,而是一言不发。您气了多久,就会沉默多久。”

  瑟兰迪尔强迫自己微笑:“他长着一双利眼。”

  “因为他非常爱戴您。”艾瑞蒂尔柔声说,“在我们往来的信件里,他曾告诉我无数次,您是他的一切。”

  这句话直接击中了国王的心脏。他急切地转过身,仿佛不再面对少女清澈的眼神,就能得到呼吸的余裕。

  “Thranduil陛下,”艾瑞蒂尔的声音轻轻地追过来,像婴孩的手柔弱地捏着长辈的衣角。“Legolas……他究竟是为什么死的?”

 

  密林王国的王子莱戈拉斯,曾经是整个国家的骄傲。

  他出生的那年正逢多年战乱的终结,和平的到来抚慰着人们鲜血淋漓的伤口,幼嫩的生命在烧焦的土地中萌芽,从遍地绝望中诞生崭新的希望,人们一夜之间忽然能在无尽的黑夜中觑见黎明的微光,他们心怀惶恐不安的喜悦,有未来赐予的憧憬,也有来自过去的畏惧。

  而密林王国的王子,就选择出生在这样一个时代。

  那是个神迹般的日子,早在小王子诞生的前夜,王国的臣民便自发聚集在王宫的高墙边,为他们敬爱的国王和王后祈祷。虔诚的教徒捧着点燃的蜡烛,一小团微光只足以照亮他们胸口悬挂的十字架。他们也只需要在黑暗中照亮信仰,这才是祈祷的意义。

  黎明到来的时候,曙光从困倦的鱼肚白颜色里蔓生至整个天际。第一缕日光照亮了襁褓里的小婴儿,他被出现在王宫露台上的瑟兰迪尔王珍爱地抱在臂弯里。那一刻群情激奋,人们欢呼着就像冲破黑夜慨然绽放光芒的太阳,用守候了一夜的祝福和欢喜迎接了他们的小王子。

  在人们看来,他们的小王子是仁慈的上帝送给他们的礼物,与和平一同到来的馈赠。人们怀着毫无根据的欢乐坚信着莱戈拉斯的诞生是和平的延续,他们坚信这位日后注定成为国王的孩子,将会让这个国家来之不易的和平持续下去。

  莱戈拉斯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已经得到了整个王国的爱和祝福。他出生之后,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所有人眼里的天使。莱戈拉斯的诞生日当天,那些足够幸运的,站得足够接近王宫露台的人们无不众口一词,小王子是他们见过的最美丽的新生儿。

  然而那些不曾目睹小王子初诞容貌的人们失望的心情很快便得到了满足,莱戈拉斯满周岁的时候,王国举行了为一个王子所能做到的极致的典礼。当满头金发的小王子出现在大殿中央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强硬地夺去,变成缠绕在莱戈拉斯身上的绚丽光辉。他因为那些惊叹沉醉的目光而更加美丽耀眼,宴会散去之后甚至有人赌咒,他在小王子身后看见了洁白的天使羽翼。

  人们一刻不停地谈论着他们的王子,他们反复地赞美那头比最丝滑的绸缎还要光可鉴人的金色长发,那双比万里无云的青空还要难得珍贵的湛蓝眼瞳,莱戈拉斯唇角的绯色微笑像细细淘澄筛净的蜜露,在最幽深曲折的旧巷里也能嗅到馥郁浓香。更不必赘述那张得天独厚的精致面孔,继承了英俊的国王和美丽的王后,却比他们融合在一起的总和更加超越。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改变他们对小王子的爱,尤其是在莱戈拉斯三岁时王后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伤寒撒手人寰,人们的爱意之上又多了一层怜惜。莱戈拉斯的意义对于他的臣民们已经不再仅止于一个王子,他似乎变成了密林王国所有家庭的孩子,无论是在教堂中的礼拜,还是饭桌前的祈祷,绿叶王子的名字永远都在人们虔诚的低语中反复出现。他们对上帝祈祷,耗费无数个善行积攒下来的祈求的权利,他们愿上帝赐福他们心爱的小王子,愿他远离奸险、背叛和罪孽,愿上帝的荣光永远跟随他前行的脚步,愿他比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要幸福。

  可是当他被送上刑场,十九年来每一个日夜念诵的祝愿就在那短短的瞬间化为泡影。难以置信的人们团团围绕着燃起火来的十字架,那里捆束着他们最心爱的小王子。他们群情激奋,教皇派出最精英的骑士团才能勉强拦住不顾一切想要冲进刑场的人,火焰把莱戈拉斯的身躯吞噬时,激烈的哀鸣震荡出的喧嚣声浪就像莱戈拉斯出生的那天,环绕着小婴孩的欢喜的呼告。

  莱戈拉斯死了,用最坚固的锁链捆绑在十字架上,僧侣在干涸的木柴中投落火把,火焰把年轻的王子烧成焦糖色的骨架。也许过了许多年,许多年以后,那张曾经被如此深爱惦念的面孔从今往后只存在于会渐渐褪色的记忆中。人们不会再记得那头金发的触感,那双碧眼的清澄,那弯嘴角的微笑。深爱过的痕迹会变得稀薄,就像太阳升起之后一定会消散的晨雾。莱戈拉斯会被遗忘,就像曾经摧毁过一切又退去的海啸,等到新的城市在废墟中拔地而起,再深重的灾难都会变成随口笑谈。

  连埃尔隆德都这么想。莱戈拉斯死后不到一年,他的眼里已经没有悲伤。他似乎已经不记得在教堂里亲手接过小王子的襁褓为他洗礼,赐予他千挑万选的教名。他似乎不记得渐渐长大的王子曾好奇地牵着他法衣的袍角,听他念那些似懂非懂的教义。而他也不可能记得,为了停止小王子的哭泣,他把莱戈拉斯藏在法衣宽大的下摆里,隐藏在教皇的座位之后,任由小王子从衣摆里探出好奇的小脑袋四处张望,冲着惊呆了的唱诗班快乐地微笑。

  他当然不会记得,在他亲手把莱戈拉斯送上刑场的时候,也许就已经全部忘却了。

  但是瑟兰迪尔没法不记得,从侍女沾着鲜血的手中抱过那个孩子时臂弯里的触感。金色的胎发柔软地覆盖着精致的小脑袋,孩子幼嫩得像探出土地的新芽,还学不会怎样睁开双眼正视这个即将接纳他的世界。他抱着孩子的时候竟是惶恐多于喜悦,他是个英明的国王,他曾披挂战甲浴血奋战,他攀越过最险恶的山崖,涉渡过最汹涌的河川,他知道如何让自己在刀剑清光中变得冷漠而坚硬,如何让自己持剑的手脱离思绪起落挥砍毫不犹疑。在他的父亲战死沙场后,他凭一己之力将这个危难的国度支撑到如今宏盛的姿态。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一个称职的父亲,这样的惶恐在他的妻子离世后更加如穿入体内的利刃那样鲜明。

  他是个国王,是个战士,是一把剑,他的掌心被世上最坚硬锐利的东西磨出厚厚的茧和伤,能抵挡最酷烈的伤害,却对一个突如其来却又蓄谋已久地依偎进臂弯的小婴儿束手无策。他的孩子那么柔软,柔软得对任何伤害都缺乏知觉,这让他只能笨拙又倾其所有地爱他,做普天之下任何一个父亲应该做的,或者比一个父亲做得更多。

  “你做的已经够好了。”莱戈拉斯死后,埃尔隆德反复地告诉他,“你不该惩罚自己,教而不善的孩子只能弃绝,是Legolas自己选择了死路。”

  他告诉瑟兰迪尔要向前看,他甚至想要贡多林的白公主成为密林王国的王后。“Mirkwood王国需要一个王后,我的朋友。你会有另一个新生儿。”埃尔隆德劝诱性地说,“旧的伤口会被新的生命愈合,就像战争之后迎来的和平。”

  但如何才算做得够好呢。在瑟兰迪尔看来,他为那个柔软的,天使般的孩子做的,还远远不够。尽管他能在孩子的眼里找到纯挚的信赖和敬爱,但是他的心得不到那本该有的,回应般的满足。他亲吻孩子的额头时想要的是更多的东西,但他并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

  也许只是这个孩子而已。

  只是莱戈拉斯而已。

 

  冠在密林王国唯一的小王子天使般的发顶上的,是邪恶与堕落的罪名。

  教皇手里尸骨般发皱的羊皮卷上是淋漓流畅的手书,用黢黑的墨汁条理分明地抒发上帝的愤怒。瑟兰迪尔反复地读过这张誊写了自己孩子死刑的纸,不论用多少上帝在上的漂亮言辞修饰包裹,它的实质仍然是死亡的宣判。

  瑟兰迪尔仍然保留着那张宣判了死刑的羊皮纸。教皇的遣词造句毫无破绽和谎言,事实上,它正确得无与伦比。但对反复阅读它的国王而言,只有一点缺陷。

  这些加诸于莱戈拉斯头上的罪名,一条不差,都同样足以宣判瑟兰迪尔的死刑。

  莱戈拉斯被控告堕入无可救药的歧途,他背叛上帝的荣光被烙上撒旦的刻印。他身负神圣的婚约却弃若敝屣,任由邪恶侵染他原本洁净的思虑。

  “我的朋友,我需要你的决断。”教皇自鸣得意的嘴脸和手里的判决一样让人厌恶。他的笑容镇定得让瑟兰迪尔想狠狠抡过去一个耳光,仿佛他们讨论的只是一例政法修正案,而不是将要夺走国王唯一孩子的性命。

  但他还是在那张纸上印下国王的纹章,教皇最后签字,于是教堂里竖立起处死异教徒的十字架,僧侣把浸透了火油的木柴堆在底端。处刑前束缚捆绑着王子的十字架被拖进教堂深处,等待着第一缕晨光透进彩花玻璃窗,正如他迎着晨光诞生,他也将陪伴着晨光死亡。

  “上帝创造亚当之后,取出他的肋骨造出夏娃,作为他生命的伴侣。这是不可违逆的神的旨意,他将人类划分为不同性别,意在使我们找回缺失的生命的部分,使我们变得完整如一。”教皇这样宣布王子的罪过,“上帝使我们相爱,是为了我们最终的完整,而背弃这天理,便等同于背弃我们的上帝。无论何时我们都必须谨记,同性相亲是邪恶的,肮脏的,是来自撒旦的引诱和堕落。当软弱的凡人屈服于诱惑,他将化身为魔鬼,成为撒旦无孔不入的阴影中可悲的一员。”

  瑟兰迪尔一直不信撒旦化身为蛇引诱夏娃堕落,像圣经里信誓旦旦的那样。向来罪恶披着美丽外壳——引诱着初始的女人走近善恶果的,一定有着这世间,连神的画笔也无法勾勒出的精致容颜和甜蜜嘴唇。

  撒旦的发是金色的,披拂垂肩,比上等的丝绸还要光滑。他的眼睛大抵是如水的浅蓝色,当他微笑的时候,嘴角鲜丽的色彩摇摇晃晃倒映进眼里,人间绝无此等泼墨斑斓。

  撒旦也曾是天使,即便堕落,也仍然是。

  莱戈拉斯也是天使,即便他光辉的发色被堕落的污名浸染,被打上罪恶堕落的印记,在瑟兰迪尔眼中他的模样依然不染纤尘。他是战乱之后第一个春天的黎明出生的孩子,他的微笑温暖润湿了一整个干涸的炎夏,他的长发像秋日成熟饱满的苹果,他的掌心捧起积在露台上的雪,能让它们开出晶莹剔透的冰花。

  更多的时间,莱戈拉斯会坐在大敞的窗下弹着钢琴。那是一架纯白色的三角钢琴,它从遥远的北方运送到密林王国,珍贵得绝无仅有巧夺天工,是贡多林的王送给年满十岁的小王子的礼物。它被安置在瑟兰迪尔的卧房里,所以国王每一天都会见到那个坐在琴凳上飞舞着洁白手指的背影。王子弹奏着古雅的旋律,弹奏着口耳相传的民谣,还有那只住在树上的夜莺每晚婉转吟唱的关于玫瑰和蔷薇的爱之歌。

  瑟兰迪尔听过无数支或熟悉或陌生的歌曲,但是他听得最多的,也是莱戈拉斯最喜欢的歌,才会反复出现在莱戈拉斯死后他的梦境里。

  莱戈拉斯是温柔明朗的孩子,但他钟爱的乐曲却掺杂着让人不可忽视的悲伤。瑟兰迪尔揽着他纤瘦的肩头试图深究他忧郁的原因,却总是被莱戈拉斯不留痕迹地避开。

  “您不必为我担心,我的陛下。”那孩子微笑着让国王安心,他的笑容有着能消除一切戒心的力量,瑟兰迪尔觉得自己被那翘起的嘴角一点点勾到了半空,因为飘然而欣喜,却又因为失持而恐惧。

  “Mirkwood王国需要您的全部心神,”修长柔软的手指轻轻按上瑟兰迪尔想说些什么的双唇,“我的责任是让您放松和舒适,倘若需要您为我担心,岂不是本末倒置。”

  “但你是我的孩子,Legolas。”瑟兰迪尔抓紧最后一丝理智螳臂当车地辩解,但他知道没有用。

  他是如此欢喜地期待着那孩子从容的反驳,把原本就从内里塌陷的防线攻破,他还能假装是自己没法抵抗,而并非心甘情愿地投降。

  “哦,至少现在不是。”坐在膝头的少年低语道,隔着手指亲吻瑟兰迪尔的嘴唇。他的眼闪烁出温柔的亮光,被浓密的睫毛覆盖着,像树林深处的萤火,引领着心照不宣的探险者,“如果您允许……?”

  瑟兰迪尔拉开他的手指,占据那双甜蜜的嘴唇。“在战场上,我的孩子,哪怕一秒钟的犹豫都会让胜负的天平颠倒。”国王亲吻自己的孩子,“在和平时代也一样,你要记住。”

  莱戈拉斯仔细瞧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输给您的话,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把手指插进瑟兰迪尔的指缝,用力地握住,带着些天真的占有欲,像攫取了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像徒手握紧水银。

  他亲吻国王的手背,如蜻蜓点水。国王熟悉这礼仪,这是宣誓效忠。有多少次,年轻的王子在无伤大雅却又足够艰难的赛场上得胜归来的时候,总会屈下一条腿跪在国王脚边,捧起戴着象征王权的指环的手优雅地亲吻。

  他说,我敬爱您,这胜利的荣光理应为您所有。

  他的话像魔咒编织成逃不脱的罗网,瑟兰迪尔深陷其中却只愿它缠绕得更紧密,等待被黑暗中伺机已久的猎手吞食。他或许挣扎过,或许试着从与笑容同样甜蜜的情话里逃脱。但他依然躲不掉被吞噬殆尽的结局。编织罗网的猎手甚至没有值得骄傲的老练,只用那该死的天真笑容,和在黑暗中也晶莹剔透地闪耀着的眼睛去诱惑,就轻而易举地捕获了阅尽世事的沧桑猎物。

  如果撒旦长着天使的面孔,谁能阻止得了自己堕落?

  更何况编织罗网的猎手,本身就是一个天使。

  “我爱您。”此刻莱戈拉斯说的是另外一番话语,“所以我的一切,都将为您所有。”

  这番话瑟兰迪尔听过无数次,但他的耳朵永不餍足。在被神遗忘的悖德的深夜,他的皮肤裸露在冰冷的夜风里,却像埋藏在烈火深处的炽碳。他死死地按着莱戈拉斯因为无法忍受而挣扎的身体,他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他想剥开那层精致的皮肤掏出深埋在心脏里的答案,他想贯穿到他身体的最深处时可以触碰到那珍贵的灵魂。

  你如何爱我。瑟兰迪尔追问着,他所有的感官都在饥渴地舒张,仿佛他的身体沟壑深重遍布深坑,只等那句答案确凿无疑重重复复地填补。

  然后他听到绝非痛苦的哭声,少年嫣红的眼角落下欣悦而颤栗的泪水。

  “一切。我的陛下,我的父亲……我的一切。”

 

  瑟兰迪尔转过身,贡多林的白公主挺直了脊背回视他。她的站姿依然优雅,但交叠在软碧色腰带上微微颤抖的双手暴露了她的情绪。

  “Legolas是为什么死的,我的陛下?”她又问了一遍。

  “他的死因会让你痛苦,Aredhel。”瑟兰迪尔仓促地回答,“请原谅我不能告诉您。”

  “您相信我,我并不会感到痛苦。我和Legolas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信件往来,Thranduil陛下。”艾瑞蒂尔勇敢地微笑,“我知道他如何待我,我也知道即便Legolas活着,这桩婚约也会名存实亡,因为他并不爱我。”

  “第一次见到Legolas的时候,我只有十四岁。”艾瑞蒂尔垂下眼凝视着纤细的无名指指根上闪闪发亮的绿宝石戒指,有光拂过宝石的棱面,折射出梦一样的色调。连她的声音也像在梦呓,迫使一切都变得缓慢而轻微,生怕惊醒了她的沉醉,“他只穿着最简单不过的绿色骑装,什么配饰都没有戴,却把父王的宫殿衬得那么黯淡,人世间绝无仅有的富丽堂皇一到他面前便稀薄得像要凋谢。他对我微笑的时候,好像银河从天上泻下来,整个世界都亮起来了。”

  “Aredhel。”

  “在您看来这不过是小女孩的心事,也许是个任性的愿望。”艾瑞蒂尔的眼里依稀有着泪光,“我不信他是被引诱,我也不信他会堕落,我只想知道能让Legolas宁愿死也要去爱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让他爱到不顾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这确实,只是个任性的愿望。Aredhel。”瑟兰迪尔说,“因为你如此幸运。你可以站在教皇面前,站在我面前无所顾忌地说出爱这个字眼,而Legolas不行,他付出了惨烈的代价,而我甚至救不了他。”

  莱戈拉斯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

  他让莱戈拉斯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

  那孩子被沉重的镣铐困束着吊在硕大的木质十字架上,孤独一人留在死寂的教堂深处等待着黎明刺破天穹,带来他的死亡。

  “您过来看我了吗,我的陛下?”寂静的教堂里,那孩子清澈的声音像黑暗里亮起的一盏琉璃灯。他纤细的轮廓半隐在黑暗里,瑟兰迪尔靠近了一些,让他的眼睛能看得更清楚。

  “我知道您会来的,只是不知道您这么快。”莱戈拉斯的声音和平时一样轻巧,甚至很愉快。

  “教皇的走狗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他们用刑了吗?”瑟兰迪尔劈头就问,这暂时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我很好,我的陛下。”莱戈拉斯保证道,像从一场艰难的比赛中胜利归来。

  但他不可能很好。瑟兰迪尔紧紧地握着腰间冰冷的剑柄。那孩子愉快的语气有一种虚张声势的轻松,想要掩盖的是耗尽体力的疲倦。处死异教徒的十字架只用锁链将脆弱的手腕缚在木头上,倘若不想腕骨折断,罪人只能用尽肩脊的力将自己顶在十字架上保持平衡。

  “我还能毫不痛苦地感受耶稣的记忆,他也曾被束缚在十字架上,长长的铁钉穿透他的腕骨,他的血沿着十字架流淌,葱绿的葡萄藤缠绕着木头蔓生……”

  仿佛被自己的话逗乐了,莱戈拉斯吃吃地笑起来,带动着锁链一阵哗啦啦的拖响。

  “我还想背诵十架七言,可是我记不太清了。”他止住了笑声,“‘父亲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Jesus Christ,Legolas。”瑟兰迪尔嘶声道,他按在腰间的手刷地抽出了佩剑,银质剑锋锐利得能把浓稠的黑夜切断,斩出通往黎明的道路似的。

  昏昧的教堂里一盏一盏燃起火光,被擦拭的光净透亮的油灯燃起来,从半阖的门沿着冗长的走廊一路照进了安置着十字架的偏殿。

  灯火照亮莱戈拉斯的脸庞,还有他唇边来不及掩去的悲伤微笑。王子修长的双臂像鸟的羽翼一样张开,被坚硬的锁链缠绕着束在十字架的两端。

  他的悲伤攫住了国王的心脏。

  银色的剑锋狠狠劈向将莱戈拉斯的脚腕缠在一起的铁链。

  “请您住手。”莱戈拉斯的声音低微但是很清晰。

  “这是因为爱您而生的枷锁,您不该向它举剑。”少年轻声说,“除非您情愿让我对您的爱变得毫无意义。”

  瑟兰迪尔握着剑的手在颤抖。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祈求,即便在最险恶的战斗中,连神都不曾得到过他的软弱:“你不该承受这些,我的孩子,让我把你救出来……让我带你离开这里。”

  “Elrond大人已经向整个教廷宣判了我的罪过。”莱戈拉斯回答,“明天,或许后天,我就会被带上刑场。我的陛下,我不知道您是怎样避过守卫耳目的,您的做法太不明智。”

  “Elrond只是想要你的命!”瑟兰迪尔咆哮道,“他和我一样清楚你没有罪!”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莱戈拉斯摇摇头,“罪状已经宣判。您就算能收回Elrond大人的判决,也不能改变所有国民知晓的事实。”

  他望着自己的父亲,“我不需要您救我,如果爱您是罪孽,我也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的不止你一个人,Legolas。”瑟兰迪尔低声说,“这一切本不会发生,你不知道——是我让Elrond有可趁之机抓住了把柄,是我害得你被送上绞架,被定罪的那个人本该是我……”

  “您说的这些,我全部都知道。”莱戈拉斯并不意外,“我知道您在忏悔,我知道您的自责,还有Elrond大人在王宫里安排下的眼线。”触到瑟兰迪尔惊愕的视线时,少年甚至笑了一下,“这不难猜,我的陛下。”

  莱戈拉斯说完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凝视着摇曳的烛火,仿佛出了神。教堂里静得只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响动。

  “我非常爱您。”

  瑟兰迪尔的喉咙哽住了。

  “我原先不相信人们说我得到了上帝的眷顾,直到爱上您和被您爱着。”莱戈拉斯像小时候对玩伴谈起自己的父亲时那样充满盲目的骄傲,“您是位优秀的国王,是最好的父亲,但我逼迫您摒弃这两个神圣的角色,您却宽宏大量地允许我不该存在的爱慕,还给予我等量的爱……不论是身为孩子,或是情人,还有什么比得到您的爱更幸福的事情?”

  “您没有什么能为我做的了,我的陛下。您为我做的,比我应得的还要更多。”莱戈拉斯缓慢地露出微笑,像终于等到归巢之期的幼鸟,“您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但我请求您让我走下去,这毕竟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瑟兰迪尔要如何对艾瑞蒂尔说出口,是他,是莱戈拉斯至死都仍然爱着的人,垂下锋利的佩剑走出教堂,将那个孩子留在了无法折返的死路。

  他这一生都将怀抱着这个秘密,让它在他心里溃烂腐败,蚀出一道纵横幽深的伤来。

  “Your Majesty。”

  门口传来加里安礼貌的声音,训练有素的手指节制地叩着门。

  “和教皇阁下的会面时间快到了。”

  瑟兰迪尔如释重负地吸了口气,他避开艾瑞蒂尔的目光:“请您好好休息。”

  白公主不可能发现不了他生硬的措辞,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牵起裙摆行礼,目送瑟兰迪尔跟着加里安走出门去。

 

  瑟兰迪尔踏进教堂的时候,暮色四合。

  教堂里点燃的琉璃灯盏从庄重的门扉一直燃向布道台,法衣加身的教皇居高临下望着瑟兰迪尔慢慢走近,他身后象牙白螺旋双柱顶端的银盘里蓬地燃起鲜艳的火光,像两只狂怒的眼睛。

  “晚上好,我的朋友。”

  埃尔隆德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忽明忽暗地闪烁在花岗岩般的脸盘上。那张岩石般的脸庞和隐藏在柔软血肉里的心脏一样坚硬,被时光和岁月磨去了表面尖锐的棱角,却将所有的冷酷埋在了肉眼不可见的内里。

  “你的足迹所至,火焰如青藤蔓生。”教皇低声地念诵着,“它将残垣废墟焚毁,王冠终生于灰烬。”他看着瑟兰迪尔,那视线如同一道强压狠狠挤迫着国王的筋骨轮廓,要强行把他重塑成教皇话里的模样。

  “Thranduil王子从异教徒的手里夺回Orepher陛下失落的王冠——那场最后的战役,被吟游诗人写成了传诵至今的诗歌。”埃尔隆德轻声说,“你对它只是付之一哂,你说它工于词藻言过其实。但是,我的朋友,我目睹了一切,你披着战甲沐浴晨光,召唤来焚毁一切的劫火。那天太阳不曾升起,它被强烈的火光淹没。只有我知道诗人的描述,根本不及那时的你哪怕万一。”

  “在这世上能够承担王冠重量的人,只有被神选中的血统。”埃尔隆德的手冲着教堂四壁的彩绘壁画一抬,不知名却足够天赋异禀的画师将历任国王的肖像用诡谲的色调涂抹。瑟兰迪尔最为熟悉的是生父欧罗费尔的面孔,逝去的国王以永恒的姿态昂然立在群山之巅,他的掌心高高举起,画师用苍白的颜色绘成飓风在他的指尖呼啸滚涌。

  “Orepher陛下的力量能驭使暴风,而你能以火焰为仆。”埃尔隆德的视线却落在瑟兰迪尔的肖像上,年轻的国王疾行过断壁残垣,火焰沿着他指尖的方向咆哮着奔涌,扭曲成鲜色的龙形,利齿的颜色斑驳气势却森然。

  “但这里本该有另一位国王,也许在数十年后的未来。他和这世上最温柔的力量相生,他捧起积雪,掌心能盛开人世技艺绝无可能打造出的花朵。”

  瑟兰迪尔一字一句,声音如碎落冰雪。

  “是的,本该。”埃尔隆德的神情如覆冰霜,阴鸷地冷却。“倘若他不曾违背上帝的旨意,不曾一意孤行地选择堕落,他本该是一位优秀的继承人。”

  “这便是你给我的孩子定下的罪状。”瑟兰迪尔说,“这种可笑的弥天大谎,我已经听腻了,教皇阁下。我们不如来谈谈真相,Legolas被处以极刑的真相。”

  “真相就是我宣告万民的罪状,你在质疑些什么?”埃尔隆德眯起眼,“无论你多么痛恨我亲口宣判了Legolas的死亡,你也改变不了他同性相恋的事实。”

  “Legolas的罪名不是你昭告万民的可笑罪状,根本不是同性相恋。”瑟兰迪尔的声音像一架失控的马车,狠狠地撞上脆弱的路障,“而是——血亲相奸。”

  束缚在十字架上的少年抬起晶莹的眼眸,从晦涩的黑暗中轻轻地望过来,像天使在云端俯视红尘,与神相异,情愿折断自己珍贵的羽翼下界拯救满身罪孽的庸碌众生。

  有无数个夜晚,这双眼亦透过黑暗,胶凝在自己的脸上。这视线比指尖的需索更贪恋,比身体的纠缠更深切。

  我爱您。所以我的一切,都将为您所有。

  莱戈拉斯常常这样说。他的指尖抚过瑟兰迪尔高耸的眉骨,温柔得像给最心爱的人细细画眉。瑟兰迪尔只有无声地抱紧他,感觉他纤瘦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合进自己的怀抱,温软的像下一刻就要甜蜜地融化。

  在拥有的那一刻起就害怕失去,在尝到甜蜜滋味的瞬间就恐惧味蕾的空虚。

  所以他只能把他抱得更紧,占据得更深切,用他的孩子光明幸福的未来交换这一瞬狂乱焦渴的满足。

  瑟兰迪尔已经得到过一切,他的人生几乎能看到既定的收梢。但是他的孩子不是,他的孩子甚至不能算是合格的成年人,他还在成长,他的未来崭新光鲜而且只是冰山一角,为他的未来倾注了爱意与祝福的祈祷已经盛满了教堂的许愿缸。

  精致的巴别塔开始建造,繁华美丽,塔顶通天。

  但是上帝降下惩罚,那本该成为这世间绝无仅有端丽盛景的通天之塔半途而废,坍塌成一片看不出旧日模样的废墟。

  如果不曾亲眼目睹希望的蓄积有多么盛大辉煌,当它彻底破灭的瞬间,也将不会感受到被掏空撕裂的绝望空虚。

  他有多爱莱戈拉斯,他愿意把整个世界捧到那孩子眼前换取他一个温柔动人的笑容,他愿意用自己后半生的生命和积蓄至今的荣光给被烧成焦黑色的骸骨新生,填补上被烈火吞噬的鲜活肌理,重塑那张孩子般天真无邪的面容。

  他愿意为他斩断束缚他的锁链,愿意为他背离神的教诲,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你不能因为这么荒谬的理由去死,Legolas!”

  “一定有我能为你做的,我既然来了,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

  “Legolas,告诉我,只要你告诉我,无论任何事我都能为你做到!”

  昏暗的教堂偏殿里,瑟兰迪尔近乎绝望的祈求被莱戈拉斯一一回绝。少年语声温柔甚至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意念却坚决的近乎执拗,毫不动摇。

  “我只想要您拥抱我,再对我微笑一次。”莱戈拉斯轻轻地说,“让我知道您是爱我的,让我知道我的死并不是徒劳。”

  “我非常爱您。”那孩子直视着瑟兰迪尔的眼睛认真地重复,就像他无数次胜利归来屈膝亲吻国王的手背,抬眼倾慕地微笑。他的神情他的双唇温暖柔软迥异于那些冰凉坚硬的戒环,这才是瑟兰迪尔在这世上最想要珍而重之的宝藏。

  “让我带着对您的爱,还有您对我的爱一起离去……这于我而言,将会是莫大的幸福。”

  幸福。莱戈拉斯用的是这样甜美残酷的字眼,像灌满毒药的美酒,触到唇边是醉生梦死的饮鸩止渴。

  “那孩子觉得幸福。”瑟兰迪尔跪在神龛前低语,“他本该有任何人都无法媲美的未来,他的人生本该鲜花似锦。他本该遇到他钟爱的女孩,或者不需要有高贵的血统,他会对她说爱,组成完满的家庭,而不是沉浸在人世所不容的爱欲里,在我指引的歧路上去不复返。”

  “是我的错。”他说,“是我把他束缚在身边,我太害怕失去他,我的心结酿成了无法挽回的罪恶。”

  瑟兰迪尔曾经这样忏悔,在他和莱戈拉斯的关系愈演愈烈已经趋近于无法挽回的时候。他曾经在夜阑人静时分走进教堂,在寂无人声的神龛中忏悔。

  头戴王冠手持权杖的人不该有罪孽,他们在披上王袍的瞬间就已化身为光,容不下阴影存在分毫。

  所以他在深夜倾诉自己的秘密,他把所有不见天日的忏悔告诉包容一切的黑暗。在黑暗里他不需要成为光,他只是和芸芸众生毫无差别的存在,甚至背负着比他们的原罪更不可饶恕的罪愆。

  可是黑暗窃取了他的秘密,把它铸成尖锐的锋刃,切断了莱戈拉斯的喉咙。

  “你窃听了我的忏悔。”瑟兰迪尔说,“你一直藏在神龛后面,Elrond。我不想知道教皇的耳目是怎样混进王宫里的,对你来说那不过是小事一桩。你处心积虑窃听到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寻找证据布下这个天衣无缝的杀局。你看着Legolas长大,却用尽手段要他身败名裂地死。”

  “他觊觎他不该拥有的东西。”埃尔隆德的眼眯起来露出蛇一样阴冷又刻毒的目光,他温和慈爱的面具终于崩裂出一道纵深的裂纹,“他竟敢觊觎于你,Thranduil。”

  “你这个愚蠢的,一叶障目的疯子。”瑟兰迪尔话里的恨意像狮子亮出锋利的爪牙,“我的孩子,他永远不需要觊觎。只要他想要,这世上的一切都会心甘情愿地被他拥有——他那样的孩子,有谁能够拒绝得了?”

  “这世上的一切,也包括你?”埃尔隆德平静地低语。

  瑟兰迪尔弯起一抹笑,他的目光冷得像封冻在千尺冰川里的祖母绿:“他已经得到了。”

  他和他都得到了,那些本不该被握在手心的东西。

  莱戈拉斯说他是个伟大的王,是最好的父亲,那孩子从不夸大其词。瑟兰迪尔一直努力地履行身为一位王,一个父亲的责任。他的前半生一直恪守神的教诲。他是整个国家的象征和辉煌。

  他是一道光,只有他绝不能陨落。

  可是他的另一面——连神都不知道的另一面,只有他自己知情的另一面——是多么如痴如醉似疯似狂地沉溺在和他挚爱的孩子那甜蜜罪恶的爱欲里。

  他需要他,他渴求他,像鹿切慕湖水,像旅鼠追逐远方。

  他们对彼此说爱,屈从刻在灵魂深处的原罪,如同在劫火的深渊里对恶魔起誓,却不比跪在神龛前祈祷更虔诚。

  “Elrond大人没说错,我确实已经罪恶满身。”莱戈拉斯这样说,“从决定爱您的那个瞬间起,便已经洗刷不净。”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罪。”瑟兰迪尔的低语被越来越响亮的火焰哔剥声淹没,数千盏琉璃灯一瞬间被暴涨的火焰冲撞得破碎,火焰汇聚成汹涌长河,浪涛声灼热癫狂,轰击着磐石般岿然不动的国王。

  象牙白螺旋双柱顶端的火焰弹跃而下,整个布道台熊熊燃烧起来,火舌嘶嘶地窜涌着快要触及教皇的袍角,却总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擦过易燃的布料避让。

  埃尔隆德镇定得像面对过分狂热的教徒:“这一天终于到来了,Thranduil。从一年前Legolas死去,你眼里的杀意便与日俱增。”

  “你要为你的孩子报仇吗,Thranduil?”他从容地微笑。

  “我当不起报仇这么高贵的字眼。”瑟兰迪尔回答,“谁能比谁高贵,Elrond?剥掉你那层遮羞布一样的教皇法衣,你也只是个出于一己私欲玩弄人命的庸徒,而我卸下王冠,也不过是和自己的孩子不伦却苟且偷生的恶蠹。这里只有一个罪人对另一个罪人的迁怒,是为神不齿的泄愤。”

  “你有泄愤的资格吗,Thranduil?”埃尔隆德讥诮地问,“你不会忘记了吧,是你亲自通过了Legolas死亡的宣判,亲眼看着Legolas消失在烈火当中——你忠诚的,可悲的仆人,就像你现在召唤来准备杀死我一样——你想不起来了吗,我的朋友?如果我害死了Legolas,你也是我的帮凶。”

  “我只与一个人共同背负所有的罪恶,那个人只会是Legolas。倘使要下地狱,我也得和他一起。”瑟兰迪尔回以冷漠眼神,“Elrond,你什么也不是。在你杀死Legolas之后,你只能是我的敌人,只想除之后快的敌人。”

  “那就来吧,我的朋友。”埃尔隆德的嘴角像深藏在岩石深处隆起的褶皱,是被风霜打磨过后的光滑表面剖裂开展示出的暗潮涌流。“为什么止步不前?你对我不该有仁慈的怜悯心肠。——还是说,这场面太像Legolas的处决,你忽然下不了手,觉得自己再一次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教堂里竖立起十字架,僧侣把浸透了火油的木柴堆在底端,精锐的十字军骑士挥舞着锋利的长枪竭尽全力地阻拦着想要冲进刑场的人们,德高望重的僧侣高高举起火把。

  那一刻万籁俱寂,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招摇的火焰吸引,仿佛它是这世上新生的太阳。

  僧侣投落火把,新生的太阳也陨落,代替它的是充满阴谋和罪恶的处决之火。

  莱戈拉斯束缚在十字架上,他晶莹的足尖悬在木柴火堆的上方。窜跳的火舌饥渴地吞噬着冰浇雪砌般的肌理,掀起的热浪拂动着袍角。密林王国的律法规定罪人处决时要卸去全身的装饰,散发跣足,只着式样简朴的白袍,以示卑微虔诚地接纳上帝的惩罚。

  但没有人能将莱戈拉斯的处决与上帝的惩罚画上等号,他的美能让万千繁丽装饰变得庸俗赘余,他本身就是上帝雕琢出的风华绝代的珍宝。有教徒当即跪倒在被熊熊烈火吞噬的王子面前泪流满面,他声称上帝是在召回他遗落到人间的天使,他说这是另一场耶稣的受难。他被骑士拖出刑场时仍然声嘶力竭地高喊着三日后的复活。他高声诅咒教皇和国王,他说他们是在降罪于这世间绝无仅有的洁净之人。

  这世间绝无仅有的洁净之人。

  “如果这世上真有无罪的义人,也绝不可能会是Legolas。”埃尔隆德注视着教徒消失在视线尽头,他的话音毫无感情。

  “这世上没有无罪的义人。”瑟兰迪尔却想起莱戈拉斯的低语,“但不向往义人路途的罪人必须死去——这就是神赐予我们的教义。”

  “倘若成为义人当真是神创造我们的意义,我在诞生的那一刻便已偏离正途。”莱戈拉斯说,“已经没有神救得了我了。更遑论您,我的陛下。”

  但你没有罪。昏暗的深夜里,瑟兰迪尔凝视着十字架上朦胧的影子,半是痛苦半是快意地想着。接纳了你的我和渴求着我的你,我们共同掮起的这份罪恶,它比盛开在天堂里的白百合还要纯洁无瑕。

  只是你与我都明知这一点,你却一意孤行地独自去领受那世上最荒谬的惩罚。

  “无论我是生或死都不能由我自己决定,我的一切都属于您。只有得到您的允许,我才能安心无罪地离去。原本应当是这样的。”莱戈拉斯在十字架的暗影里说,“可是这也不要紧了,神创造世人时已经在灵魂里烙下原罪,爱本就是逃不脱的罪孽。”

  瑟兰迪尔抬起手,指尖如燃烧的枪尖遥指埃尔隆德的方向。

  “Intensive Einäscherung——”

  火舌激烈地扭动起来,把触及到的一切都变成滋养其威力的燃料。它们像冲破闸门的洪水咆哮,如同神怒。浓烈的火焰挣扎出凶猛的龙形,滴沥着火雨的獠牙对准教皇的头颅咬合,将包裹在白袍里的躯体吞噬殆尽,连灰烬都在高热中消弭。

  “你也只是个可悲的罪人,Elrond。”瑟兰迪尔说着教皇已经听不到的言语,他转过身,没再回头多看一眼。

  “一个有罪的人,如何有资格聆听我的忏悔?”

 

  莱戈拉斯死去的那天,只要是人迹行至的所在,无不遍布冰凉的积雪。

  欧罗费尔驭使暴风,瑟兰迪尔以火焰为仆,但那个天使般完美的孩子,却与这世上最温柔的力量相生。

  国王曾无数次在落雪的冬日看着那孩子奔跑在白皑皑的雪地里,赤足踏过冰冷的雪面却没有留下半个轻浅的脚印。他伸手捧起松软的雪,合掌片刻再摊开时,手心已经盛开着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花。

  然而这并不是莱戈拉斯唯一擅长的小把戏。有一次他玩得累了趴在露台上睡着,瑟兰迪尔找到他的时候,好几只通体晶莹的冰霜云雀绕着他的金发叽叽喳喳地飞舞,那孩子幼弱的臂弯里还搂着一只小鹿,眨巴着冰雪质地的晶莹眼珠,和嘟着嘴睡着的孩子有如出一辙的天真。

  等到他渐渐长大,冬日里陪伴他的变成了有着透彻眉眼的冰雪人形,它们在他的指尖活过来,用毫无血色的嘴唇对坐在摇椅里的小王子讲述来自世界各地的故事。那些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密林王国降落的雪,走过世人所不能一一阅尽的路途,把那些经历变成引人入胜的故事,能让年轻的王子坐在露台上一整天,托着腮听得入了迷。

  而他对远方的强烈渴望,便是被这些仿佛永远没个完的故事滋养催生,逐渐付诸为斩钉截铁的行动。他换下繁复华丽的盛装,以深绿色的骑装模样策马一路北上,沿着那些冰雪的旅途探访。他的信不间断地传回来,被通体冰霜的鸽子衔在精巧的喙中,即便没有他的笔迹手书,瑟兰迪尔也能听到沸反盈天的传闻,关于有着天使般面孔的绿衣少年。

  莱戈拉斯就是这样认识了北方贡多林最美丽的白公主艾瑞蒂尔,即便在回到密林王国之后,也仍然与她保持着良好的信件往来。

  他并不掩饰对那位白公主的欣赏和赞美,“她是我所见过的,最为高贵,最为优雅的公主。Gondolin的国王陛下确实有理由为他的孩子感到骄傲。我甚至不能用女性这个词去形容她,但她确实——确实是位完美的女性。良好的教养,高雅的品位,坚毅的性情——对一位女性来说着实难能可贵——还有着强烈的独立和自由意识,和她交谈是件能使心情愉悦和认知升华的难得体验。”

  “——当然,身为一位货真价实的男性,我必须再说一句,Aredhel公主有着凡世的头脑所能想象出的最完美惊艳的容貌。”

  莱戈拉斯说完,带着些恶作剧得逞的挑衅笑意望着脸色阴沉的瑟兰迪尔,满怀愉快的期待等着他的国王陛下大步走过来粗暴地吻他,像是为了惩罚这张故意挑起国王醋意的嘴唇。

  莱戈拉斯爱极了这个游戏,并乐此不疲。他对国王醋意的喜爱更甚于听冰雕的人形讲述那些七色斑斓的故事,仿佛在勾起瑟兰迪尔怒气之后随之而来的彻夜惩罚是更值得全身心去感受的无上蜜酿。

  但是聪慧的王子也深谙将国王沸腾的怒火瞬间消散的巧妙手法,像分量十足的冰雪浇灭火焰:“您知道我一路北上得到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吗,我的陛下?”

  “Gondolin的白公主殿下超凡脱俗的美貌?”用强健的手臂紧紧挽着孩子腰身的瑟兰迪尔宣泄完因为愤怒而生的激情后,语气里依然弥漫着火药味的余温。

  莱戈拉斯愉快地笑出声来:“虽然您吃醋的样子很难得,我真想多看一会儿……但我不愿让您觉得不舒服……”他用舌尖缓慢描摹过瑟兰迪尔的唇,像猫咪舔舐着牛奶,然后满足地眯起眼睛在国王颈间柔软的皮肤上轻蹭,“我遇见了太多的人,像枝头的绿叶一样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不同,我都能在他们身上找到吸引我的闪光点,当然,也有令人遗憾的缺陷……当我走到旅途的尽头,我发现这一路上与日俱增的不是我的记忆和阅历,而是对您越来越强烈的思念……”

  “您是这样完美,在我遇见过无数人之后更加坚信了这一点。”莱戈拉斯垂首亲吻瑟兰迪尔的手背,“于是我想,我再也没法离开您的身边,我怎么能离开您的身边?我已经——感谢这神赐般的运气和慰藉——拥有了这世间最完美的人,我不信还能得到更好的了。”

  瑟兰迪尔凝视着自己的孩子,他能在那双浅了一个色度的眼里找到自己的面孔,还有如火焰般热烈的爱意和倾慕。

  “我爱您。”莱戈拉斯悄声说,像素来乖巧的孩子得意地分享一个罕见的,淘气的秘密。而瑟兰迪尔深深地吻住他,把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封缄在交缠的唇舌里。

  这份爱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像埃皮米修斯和潘多拉守着主神赐予的魔盒。

  瑟兰迪尔不是没有想过,当这个秘密被窥视的眼睛发现,会造成怎样毁灭性的灾难。被打开的魔盒能召唤来噩运,却唯独飞不出希望。

  所以当莱戈拉斯十八岁那年,教皇提出为密林王国的王子寻找合适的婚约对象时,瑟兰迪尔只是表示了默许。

  但他犹豫了很久要怎样字斟句酌地对那孩子开口,在明知莱戈拉斯的爱与忠诚已经尽数献给了他之后。他不知道莱戈拉斯是否察觉了他的异常,他的欲言又止,那段日子以来的莱戈拉斯也沉默的出奇,直到瑟兰迪尔终于对他提出订婚的要求——国王竭尽全力使自己的话听起来不像苛刻的命令,听起来没有那么多无可奈何的不得不。

  事情的发展仍然出乎他的意料。那孩子弯身亲吻他的手背:“在您代表我送去订婚的请求之前,是否能给我余裕确认一下她的意愿?”

  莱戈拉斯的请求完美得让瑟兰迪尔几乎以为这是个毫无破绽的缓兵之计,但他知道,他的孩子不会说谎。在莱戈拉斯依言发出信函等待回音的那段日子里,瑟兰迪尔的焦躁连他自己都感到可耻——是他对深爱他的孩子提出残酷的要求,让他缔结一段等同于将他的爱完全扼杀的婚姻,却在那孩子温顺地服从自己命令的同时为他有着心仪的人选而感到恼怒。

  当年轻的王子把国王起草的订婚函封入信笺,印上密林王国的纹章准备寄往北方的贡多林时,瑟兰迪尔终究没能忍住:“你不问为什么?”

  莱戈拉斯看着他,仿佛瑟兰迪尔在告诉他天空是祖母绿的颜色。

  “只要是您的意愿。”他回答,“都会是我的愿望。”

  瑟兰迪尔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是他提出的要求,无论是什么,莱戈拉斯都会听从。

  他知道的。

  他知道那孩子不会拒绝,所以提出残酷的要求。

  而那孩子甚至不会觉得受到伤害。

  那孩子竟然能甘之如饴。

  “您愿意爱我,”订婚函送出去的那天晚上,莱戈拉斯喃喃地说着,把脸深深地埋进瑟兰迪尔宽阔的怀抱里,“我再不能奢求更多。”

  瑟兰迪尔紧紧地抱住他的孩子微微发颤的身体,负罪感把他的心撕得粉碎。

  莱戈拉斯是这样的爱着他,不求接纳,不求回报,直到生命的尽头,也不曾后悔过。

  那孩子说,是因为他的任性,他的不顾一切,才让瑟兰迪尔失去了身为一位国王,一位父亲本该拥有的责任和荣光,他说是他把瑟兰迪尔拖下不能回头的深渊泥沼。

  可是那莱戈拉斯要是知道,难过地自责着的莱戈拉斯要是知道,他就会明白一直以来不停索取的是瑟兰迪尔,把他的未来剥夺死死攥在手心里的是瑟兰迪尔,权衡利弊提出残酷要求的是瑟兰迪尔,该被困束上十字架被烈火烧死的是瑟兰迪尔。

  他就会明白,该下地狱的,是瑟兰迪尔才对。

  那个晚上,正值炎夏的密林王国忽然飘雪,如同春日里飞扬蓬松的柳絮,很快在路面上积起一层厚厚的雪原。即便在密林王国最滴水成冰的冬天,也不曾寒冷得连吸入肺腔的空气都结成了霜。

  仿佛将整整一个冬天的雪都汇聚在了一个夏日的夜晚,挦绵扯絮般的雪终于在处刑当日的黎明停止。封冻的冰层如同一面巨硕的镜子,凄烈地反射出日光,无论视线投到何处都崩溃欲散苟延残喘。它像上帝的面孔,近在咫尺也不容凡世的瞳孔僭越窥视。

  从那一天往后,再次来临的密林王国的冬天,再也不见雪霰纷纷而下。

  仿佛没有那个飞奔在冰原上的美丽的影子,连雪片也不屑在这片失去了天使的土地上停留。

  偶尔,在无雪的冬日的黄昏,瑟兰迪尔会拨开垂坠的苔绿色落地丝绒窗帘,踏进冰冷的露台。这里已经不再积雪,四下转动视线时也再找不到那个被云雀包围着,抱着小鹿甜蜜地蜷成一团睡着的孩子。

  他的心和那个时候四下里急切地寻找着那孩子的时候一样,被担忧和惊惧掏出一个空洞来。可是此刻他却不容辩驳地明白,那个不祥地漏着风的空洞,是再也没有可能被填满了。

  莱戈拉斯策马一路北上的旅途中,也许永远不会想到,瑟兰迪尔是如何在他离开的每一天都守候在露台上,等着那些时不时从北方飞回密林王国的鸟儿把他的亲笔信递到瑟兰迪尔的手里。

  还有,那句一定会由莱戈拉斯挚烈地倾诉给他忠诚的信使,完完全全转达给瑟兰迪尔的言语。在那孩子离开的每一天,它都成为了国王在显得分外冷清的床榻上醒过来,在议事殿上看不到温柔的笑颜,休憩时膝上没能坐着甜蜜重量的那些孤独中,弥足珍贵的慰藉。

  “——我爱您。”

  通体冰霜的鸟儿亲昵地啄着瑟兰迪尔的耳垂,骄傲内敛的国王紧紧地闭上双眼,假装附在耳边的是温暖天真的气息,扑扇着的洁白翅膀也许是被风拂在侧脸的金色柔发,而他只不过是在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去亲吻那张近在咫尺的,甜蜜的嘴唇。

  只是如今不会再有了。

  这座有着那么多回忆的露台显得那样空旷,像没有另一个人熟睡在枕上的双人床,像没有温柔微笑如日光照亮的殿堂,像没有会倾过身亲吻自己的孩子坐在膝头,用指尖珍爱地描绘着他的脸庞。

  像他站在这里,听不见鸟儿温柔地传述着那孩子的声音,看不见抱着膝坐在睡椅上轻轻地摇着,因为美丽的故事而闪闪发亮的,那孩子的眼眸。

  如今不会再有了。

  连雪也不再落下。

 

  瑟兰迪尔走下教堂外繁密的石阶,他听见身后恢弘的建物轰然坍塌的声音。他知道火焰是如何在凝聚了数万人心血的教堂里肆虐,在吞噬了教皇之后,狰狞的爪牙不会放过一息尚存的残余。

  熊熊燃烧的教堂如同人世间的炼狱,深重地倒映在立在阶下的那个人清澈的眼里。

  “Thranduil陛下。”

  艾瑞蒂尔拾起裙摆弯身行礼,祖母绿的发饰在她垂首的瞬间落进瑟兰迪尔眼里,像一粒微渺坚硬的砂,倔强地磨出尖锐的痛意来。

  在瑟兰迪尔与贡多林国王寥寥无几的数次会面上,身为独女的艾瑞蒂尔总是立在父亲身后一步的位置。他也记得,贡多林的白公主和她的美名一样,素来喜爱洁白无瑕的装束。

  她周身纯白洁净的颜色太过夺目,以至让他忽视了随处可见的,迷宫线索般的细节。那些如埋藏在故事各处的伏笔般神秘的绿色,一点一滴拼凑起来,就能推导出真实的心意。

  艾瑞蒂尔抬起头,那双眼睛微微湿润了,连烈火的辉影都无法烘干。

  “您今晚,和Elrond大人的会面,似乎并不怎么愉快呢。”她轻轻地说。

  瑟兰迪尔站在高她一级的台阶上,强烈的火光延伸出他疲惫的影子,如拖曳着千钧重物,难以负载。“确实是的。”他叹了口气,“如果您允许我的失礼……我有点疲劳。”

  他屈下身体跌坐在石阶上,深深地吸进冰凉旋转的空气。像一只手剥空肺腔里积蓄的浑浊毒气,涌过喉管时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艾瑞蒂尔弯下身蹲在他面前,像个小女孩般把手放在他的膝上。这个动作让瑟兰迪尔的喉咙哽咽,她的姿态太过熟稔,就像从前那个孩子伏在他的膝头,缠着他再讲一个故事。

  “对不起,我的孩子。”他的声音像被火焰灼烧侵蚀一样千疮百孔。

  也许在一年以前,他已经随着吞噬莱戈拉斯的烈火被炙烤成绝非活物的生灵,此刻精心粉饰残骸的油彩尽数剥落,他在少女那双宽宥似的眼里找到自己被焚烧殆尽的面孔。

  “Legolas……那孩子经常提起你。他对我说过,你是他见过的最完美的女性。”瑟兰迪尔对她说道。

  “这是我的荣幸。”年轻的公主眼里闪烁着无法忽视的泪光。

  “也本该成为你的幸福。”瑟兰迪尔疲倦地说,他破绽百出连亡羊补牢的余裕都失去。“Legolas北上旅行的时候,如果没有与我的纠葛,那孩子毫无疑问会对你一见倾心。”

  迎上艾瑞蒂尔的视线时,国王短暂地笑了笑。

  “Legolas是个天使,连凡世最精致的形容词对他而言都是亵渎。我想象不出他会有怎样美丽的未来,会是怎样的未来才配得上他。他值得最好的,他会不自觉地追求美好的东西。”瑟兰迪尔说,“你会是他生命里遇到的最好,最完美的那个人,你们本该给彼此幸福。”

  艾瑞蒂尔的指尖轻轻触着瑟兰迪尔的膝盖,她的声音清冽像寸寸结冰的泉水,有暖季逝去无法挽回的悲伤:“您似乎在说您自己。”

  “我自己?”瑟兰迪尔仿佛感到滑稽般地笑了,“你没有看到我带给了他什么?只有破灭和死亡。这双手本该为他创造绝无仅有的未来,而不是把他拖进不见天日的炼狱。”

  当他亲吻莱戈拉斯的那双唇掺杂了父爱的温柔之外的感情,他就该懂得望而却步。当他料到他们共同守护的宝藏是个封印着罪恶的潘多拉盒子,他就该有快刀斩麻的勇气。

  “可是您给了他最想要的,您给了他毫无保留的爱。”艾瑞蒂尔的声音有些尖锐,“Legolas早就遇到了他生命里最完美的人,给了他全部幸福的人。难道您还是不懂吗,Thranduil陛下?Legolas想要的不是什么光辉的未来,他甚至不需要您的王冠,也不需要加诸于身的荣光。他只想要您。”

  “他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他,哪怕是我自己,我也会给他。”瑟兰迪尔说,“可Legolas是我唯一的孩子,身为父亲我必须给他离开我的羽翼,我爱他胜过任何人,我希望他的未来光辉万丈而不是孤独地夭折……”

  决然离去的莱戈拉斯究竟能不能明白,他那颗水晶一样通透的心究竟曾不曾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这样的了悟。瑟兰迪尔失去的不止是真心相爱的情人,还有寄予了心血与厚望的,他唯一的孩子。

  他究竟是懵懂不知,还是即便知晓,也仍旧一意孤行。

  那孩子被束缚在十字架上,像因为一场卑鄙的阴谋而送命的先知。瑟兰迪尔站在触不到莱戈拉斯的地方绝望地仰着头,努力用视线去抚摩那张苍白的面孔。他多想抹掉那双眼里伤痕般带着血的哀伤,多想用自己的亲吻让那颤抖的嘴唇漾开满足的微笑。

  可他甚至不知道莱戈拉斯此刻需要的是什么。那孩子不要安慰,不要援救,甚至不听他的忏悔。

  “您再也不必对我感到歉疚了。”莱戈拉斯轻声说,“这个决定不是为了您,而是为了我自己。是我自私、任性地离开,不顾您高贵的心会因此被划上多少伤痕,不顾您今后将要度过多少艰难岁月,不顾我还有没能完成的许诺……甚至不顾您对我的爱。”

  “Thranduil陛下。您能为他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艾瑞蒂尔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她仰起脸凝视着国王,“您的爱会陪着他在那条路上走下去,他不会孤独一人。”

  “我能为他做的,也许还有一件事。”瑟兰迪尔看着她,“还有Legolas没能完成的许诺……他离开之前仍然记得,对你提出的婚约。”

  艾瑞蒂尔的手在他的膝头颤瑟地蜷紧。

  “Elrond是个愚蠢的疯子,但他至少说对了一件事……”瑟兰迪尔握住那双颤抖的手,“你仍然太年轻,Aredhel。”

  瑟兰迪尔褪下指根上红宝石质地的加冕指环,慎重地交在艾瑞蒂尔的掌心。

  “Legolas没法实现的约定,如果把它当做补偿,是对你的不敬。但我希望你愿意收下……站在最高处的时候,你也许能找到吸引你的风景。”

  艾瑞蒂尔低头亲吻国王的手背,温热的液体迅速溅湿瑟兰迪尔的皮肤。泪水沿着指缝纵横交错地淌,被她紧紧攥在掌心的六棱面红宝石像浸泡在泪水里的眼睛,倒映出一整片夜空的样子。

  “我能找到太多吸引我的风景,可我最想看见的,”白公主抬起头,她的声音包裹着一层脆弱的倔强外壳,“已经永远不会在这世上出现了。”

  教堂燃烧的声音像洪水冲破堤坝涌进瑟兰迪尔的脑,沉浮浑浊的汪洋中孤岛般散落着不死的回忆,拼凑起来就变成了救赎的样子。

  他想起莱戈拉斯死去的那天,也是这样燃烧着火。隔着被雪染就苍白色的距离,也能把他的眼灼烧得燥痛。那孩子像冰雪铸成的人形在火中无可挽回地融化,顺着躯体淌落被瞬间蒸发的是殷红的血珠。瑟兰迪尔藏在王袍宽袖中的手指掐得掌心溢血,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遏制住抓挠着喉管的咆哮。

  该有多疼。那孩子有多疼。被宠在掌心里百般呵护连蹭破一点皮都会让他心疼上半天的孩子,他竟然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遭受最残酷的火刑。国王的心如同也被掷进了燃烧的火堆,被煎烫滚沸死去活来。他在经受与那孩子同等的痛苦,也许比那孩子更痛。

  他曾起誓要与莱戈拉斯共同背负这世上的一切,无论是爱念还是罪孽,欢悦抑或痛苦,就算要摒弃神的教诲坠入地狱,也要和怀抱里的孩子一起。

  唯冰与火相逢,便再无退路。

  当冰雪消散殆尽,火焰也无法重燃。

  莱戈拉斯死去的那一瞬间,瑟兰迪尔也不再活在这个世上。刑场上死去的是两个人,只有两个人才掮得起十字架。

  “是的。”瑟兰迪尔低声回答,“我也同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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